重访故园
转自:文章阅读网 作者:传说中的搬运工记忆中最后一次回学校是2007年9月,师兄在车站接到我,走很近了,他没将我认出来。我只好在阳光下站定对他招手。他连连摇头,下巴几乎惊掉:“太瘦了,太瘦了。”我嘻嘻地笑道,“生病嘛……瘦不好吗?”他还是摇头,说,“问题是太瘦了嘛!”
其实时间才过去不久,学校却完全不是我记忆里的样子。原先专门辟给我们跑步用的沙石操场被铺上了塑胶,面积也拓宽很多,一排新办公楼从天而降般立在操场边缘,师兄指给我看,说,喏,现在队长的办公室在这边四楼。我茫然张望,问,现在是谁当队长呢?他挠着后脑想了一会儿说,应该是姓于吧,或者姓张,总之当时管我们的那批军官都换过了。
物是人非。心不着痕迹地往下沉了沉。这年6月,我因为生病住院未能回校领取毕业证,据说我是唯一一个在毕业照上缺席的人。得知这个消息,联想到的是若干年以后,人们打开影集簿子,凭借画面搜寻往事,记忆中不会有我的痕迹。却未曾想到不过半年光景,当我重返这个容纳过自己无数次失眠与焦灼的地方,记忆中熟悉的场景、熟悉的人,俱已变迁。说来好笑,颇有点医院三月人间数年的意思,世事匆匆往前奔走,一己留在原处。当然,不是我没有变,我也变了。瘦了十几磅,精神不振,声音细弱,站在太阳底下直觉晕眩。
慢慢爬上四楼,师兄见我气喘,层层停下来等我。走进一间崭新宽敞的大办公室,只有一个年轻中尉在值班,依照在军校里学来的规矩,上去就叫“队长”。许是因为我们穿着便服,一看便知不是在校学生,中尉的态度十分温和,下巴剃得很干净的脸上甚至还透着一股羞涩,想是刚毕业上任不久。我很自然就笑起来,过去“队长”总是以严厉刻板近乎不是人的形象出现,眼前这个倒更像个邻家男孩。情绪上很放松,不如过去那样抵触,是心境变了的缘故。
对中尉说明来意,在他去档案室翻找毕业证的时候,我和师兄闲聊。
我说,“现在这边起看起来还不错哦。”
师兄笑道,“嗯,会越来越好的,我们这些第一届的学生,只能算是为百年大业光荣捐躯了,试验品,也是牺牲品。”
是不是牺牲品还是看个人。我这样想着,没有说出来。来的路上从师兄处了解到,我们同届毕业的同学,现在大多做着变动性很大的工作,无非糊口。想想这些,学校体制不够完善和教育过程的潦草都脱不了责任。被我叫做“师兄”的P,其实是我的同班同学,这称呼是因他一直给我兄长般的照看。P现今还在学校所在的镇上住着,温习书本,准备司法考试。
中尉在档案室摸索了很久才出来,手里拿着一本宽大的毕业证,我自嘲地笑着接过,有什么意义呢,真正是大而无当。问他我是最后一个来拿毕业证的吗?他说不是,还有好几张在抽屉里呢,是计算机专业的学生,不知是要还是不要。随后拉扯了几句有没有找工作之类的闲话,便道谢出来。
一抹阳光斜斜地铺在办公楼前面,我因为累,站定了呼吸。
“拿了才觉得可有可无。”我叹气。
P笑笑没说话,他在阳光下站得笔直,脊背似一道墙。平常男孩子断然没有这样的体态,是经历了几年严格的军事化训练的成果。我看着他,想起开初报道的那天,他排在我前面,瘦高个子,肩膀往前倾斜着,以青春期常见的驼背姿势漫不经心地往前挪动。还是有变化的。原来这里给我们的并止不是无尽压迫后无尽的埋怨,一定还有些其他,时光总会留下些什么。
这天不是周末,却有三三两两穿着便装的女学生从食堂门口走过,有说有笑,神情不似我们当年的怨愤。看起来我们前面几个年级的人的挣扎和倡议算有了效用,她们终是不用成天被那身菜色的军装所约束,也不用刻板地列队行走。她们看起来甚至和普通学校的女学生没什么区别了。不免为自己感到遗憾,人生中最宝贵最美好的大学岁月,就在这四周的围墙圈禁起来的、一片巴掌大的地方里消磨殆尽,那时的我们必须晨起点名,出操跑步,唱歌打饭,纪律森严。周末有那么几小时可供请假外出,也得绞尽脑汁想一个较为正当的理由……自由,我们呼唤自由,为此一次次抗争,一次次越界……四年时间如白驹过隙,并没有几许时光想起来是快乐的。
球场上依然传来心跳般寂寞的律动,宿舍与食堂中间的小花园还在,那里每一块砖上都有我的足印,不知打发了多少郁郁寡欢的日子。抬头寻找女生楼上自己住过的房间,脑海里一片空白,长久地,却没有任何东西浮现出来。不记得了,找不到了,不知不觉已沧桑。
因为要取一些旧物,P引我去存放学生物件的保管室,很难想象,我们真的从那一大堆一模一样的柜子里认出我自己的那只。转动钥匙知道能够打开,那一刻陡然心虚,仿佛一旦打开潘多拉盒子,旧日子会像灰色的鸽子扑腾着翅膀飞出来。
我犹豫着,深吸一气,然后拉开。
旧物静静的。
顺着柜子倾斜的方向,有一本沈从文的《边城》,下面是一本村上春树的《挪威的森林》,最下面是一本红色硬皮的《高阶牛津中英文对照字典》,其余是一只圆形的不锈钢饭盒、印着小鹿的缺了口的瓷杯子和小半包没有用完的纸巾,以及一只卷成小团的枕头。时光在这里冻结了,一如我离去的样子。
离校那日的画面这才如船只在眼前慢慢浮现。那日我最后走,被子叠在一起用床单捆扎好,将实在带不走的东西锁进柜子。我坐在一层薄薄的棕垫的高低床上发呆,等着叔叔开车来接。宿舍已经空了,空气中还有女孩子们的洗发膏和洗衣粉的味道,只是小阳台上晾的衣服一件也不剩了,夕阳的光第一次那么完整地铺洒进来,金色落在地面,倏忽变成乌光,乍眼看去像一层灰。我望着它发呆很久,直至该走了,它仍未完全消失,忠诚地送别着我。
方才惊觉那抹夕色,便是学校留给我最后的哀愁。
摇摇头,将记忆冲淡一些。我把书掏出来,把柜子门重新锁上,过去带不走的,仍旧留它们在这里吧,那是前一度生命了。转而将崭新的极厚的英文字典交给师兄,我说这个是用得着的,我嫌太重,送给你吧。他点头接过,问我想不想去墙那边现役校区去看看。那是我们刚进校时常常出入的地方,有真正训练有素的军人,有菜式丰富的食堂,有一条河穿过学校腹地,整天整夜发出淙淙水声,有沉默不语的梧桐树,不停不停地往下掉叶子。
远远的训练的口号声从墙那边传来,那多年以后仍旧惊扰我梦境的齐步走的声音,我站着,听着,胸中涌起一阵不明来路的难受,还没摇头,先有泪意。我认出来,视线的前方就是那条通往围墙另一边的路,疲乏陡然从脚底升起,随之而来的还有熟悉的疼痛。我说今天累了,有机会再来吧。心里很清楚,那些年少岁月里走过的路,实是回不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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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摘自沈熹微新书《在人群中消失的日子》
沈熹微 | 从微小的地方去找生命的喜悦
肉身沉重,灵魂飞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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