痛别三弟萧萧秋风里

亡灵and序曲

	转自：文章阅读网 作者：辛铧同志 　　痛别三弟萧萧秋风里 　　(昨夜，星月暗淡，小区花坛边朦朦胧胧，忽见簇簇火烛之光忽明忽暗，骤然想起三弟已别去经年，人生无常，悲从心起，遂将旧文再发，权当纸船明烛，以祭三弟。 　　乙未年七月十四) 　　二零一四年十月十八日，星期六。一反数日来的爽丽晴好，漫天云霾，灰空如盖，天幕上青一块，紫一块，白一块，黄一块，如涂如染，怎么天像如此诡异？心里就疑惑，是不是不祥之兆？九点，手机响起来，是小妹从医院打来的，便知道凶多吉少。小妹说大哥你快来，三哥怕不行了。我跟妻商量，妈去不去？再不去，真的怕要阴阳两隔了。 　　三弟在医院已是一月有余，肝癌晚期，早已骨瘦如柴。三弟再三叮嘱过，万万不可让妈到医院来。我看了一眼妈，妈缩在沙发上，茫然地瞅了电视看，是电视剧《亮剑》的回放，都看过一百回了。我问妈，那举着手枪的是谁？妈愣了一下，说，薛仁贵！妻连连摇头。我犹豫了一下，还是说，妈，我们去看看三，好不好？妈猛的站起来，说，好，好。妈的老年痴呆症越来越严重了，基本上丧失了记忆，纵是如此，但还记得三病了，而且是重病，三番五次地要去医院探望，八十六岁的老人，怎么受得了那样的刺激？所以一提起去医院，旁边的人总是拿话岔开，好在老人家说了马上就忘了，阻止起来也容易。现在是生离死别的时候了，去吧，小心伺候着，也不至于出什么大事，只愿她老人家挺得住。于是我跟妈拿出门的衣服，妻蹲下来跟她换鞋。 　　出了电梯，我跟妻一左一右地搀着妈拐进了病区的走廊，小妹最先看见了，赶紧走过来，后面跟着二弟媳，侄子，侄女一帮人，二弟惊愕地看着我，意思很清楚，怎么能让妈来？我扶着妈径直进了病房。三弟挺挺地躺着，一块白枕巾搭在小腹上，早已腹水而高高隆起的肚子上两边都牵了插管，胸部也拉了几根监控仪器的线缆，再加导尿管，输液管，氧气管，绳捆索绑似的。很明显，医生无力回天，无奈采用了这些安慰人的救治手段。一周以前三弟就进入肝昏迷状态了，昏睡，说胡话，少有清醒的时候。他媳妇阿茅蹲在床边，女儿彩彩蹲在另一边，拿手抹着泪。三弟半张着口，一口一口地喘气，干涩的眼皮眯缝着，露出一线灰白的光色。我小声说，三，妈看你来了。三弟好像有点动静，眼皮动了一下，终于把头歪过来。他知道妈来了。妈把我的手挣开，去摸三弟肿得发亮的脚，又走到床头，摸那瘦骨嶙峋的额头。一串泪从三弟的眼角漫出来。阿茅拿纸巾过来，妈拦了她的手，勾下腰，用巴掌揉摸着三弟的脸。妈的泪水也从沟壑纵横的脸上淌下来。彩彩抽泣起来，阿茅用手蒙住了脸。妈突然站起来，把脸一抹，说，这重的病，看晚了，拖很了。妈一向不喜欢阿茅，这是说给她听的。我赶紧说，妈，已经看了差不多一年了，都尽力了，只不过怕您家难过，没告诉你。妈不理我，转过身，对彩彩说，不哭，哭有么用？我去跟医生说，看有没有么灵药能救三。妈这时的思维似乎是清楚的。 　　下午两点多钟，小妹的电话又来了，抽泣着说，血压已经没有了，医生要拔针，你把妈安顿好赶快过来。妈歪着头挨着我的手机，显然听见了小妹的话，说，三走了吧？走了好，免得受罪。妻跟外孙到万达换衣服去了，不能让妈一人在家啊，我说，妈，我们再去医院吧。 　　病房外站满了人，二弟媳把妈拦下来，几个人陪她老人家说话。我走进病房，三弟静静地平躺着，氧气管拿了，早上那些牵牵袢袢的管线也都没有了，只剩一根输液胶管弯弯曲曲地伸进了雪白的被单。阿茅泪汪汪地对我说，他不肯闭眼睛，肯定是等大哥你来。我走近床边，把被单撩起来，盖住三弟裸露在外面的脚，默默地站在床前，忽然，三弟那半睁着的眼睛张开了，竟然直视着我，好像有许多的话要说。床边的人都围拢来了，彩彩早已泪流满面。我说，三，我们家族的人都来了，妈也来了，还有汉正街你的朋友们，过去厂里的同事，都来送你，你安心地去吧。我忍住悲伤，轻轻地抚摸他的眼睛，尚且温软的眼皮在滑润的眼珠上柔柔地滚动滑落，三弟慢慢闭上了眼睛。护士悄无声息地拔下那最后一根针管，走了。我终于止不住眼眶里的泪水，大步到了窗前，仰望乌沉沉的远天。小妹跟过来，扒在我的肩上，哽咽着，说，大哥，三哥……三哥他，他不想走啊。小妹伏在我的肩上大哭起来。 　　三弟没有盼到五十五岁的诞辰便撒手人寰。三弟短暂的一生厄运连连，坎坷不断，曲折艰难。他别无选择地在逆境中一次次挣扎，一次次苦战，在屡战屡败中草草走完了他的人生道路，让人唏嘘不已。 　　一九六零年的元旦，三弟在新合村的老屋呱呱坠地，好像是特地赶到这个世界来受苦的，睁开眼便碰到了那个饥馑的三年自然灾害。好不容易熬到四岁，家中又发生了天大的变故，父亲在“四清”运动中被关，一家的顶梁柱倒了，生活的重担压在妈一个人肩上，那是三代八口人啊，妈咬紧牙关，硬是把一家人渡过来了，也把三弟拉扯到了上学的年龄。婴童时期的三弟，温饱难得，缺乏营养，体弱多病，发育迟缓。由于身材瘦小，满街的人都叫他三猴子，三矮子。 　　一九六八年，厄运再次降到了三弟头上。那时，父亲已经回来了，虽然失去了公职，靠打零工还可以赚点钱，妈也在街道工厂做事，家里的生活渐渐有了点起色。可是好景不长，又来了上山下乡运动，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，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。同时，要求城市里的闲散人口不在城里吃闲饭，要到农村去自己养活自己。我们家是黑五类家庭，是首当其冲的下放对象，实际上是被遣送性质，由不得你愿不愿意。好在那年我刚刚参加工作，侥幸逃过一劫，家家和读初中的二弟跟我留在了汉口，父亲和妈带着大妹小妹和三弟，辛酸地离别了老屋，被一辆敞篷卡车拖到了一个遥远的山村。在离村头百十米远的一座小山坡旁，五口之家被安顿在一间新近搭建的土坯房里。那年，小妹才一岁，三弟八岁，刚读小学一年级。最让父母着急的是三弟的学业，再苦再悲再艰难，书得继续读下去。离山村七八里远有一所刚办的小学，只有唯一的一年级一个班，三弟于是早出晚归，又读了一次一年级。没有想到，这就是三弟一生中最后的一次读书。一年后举家搬回汉口老屋，成了所谓的倒流人员，倒流回城的人是没有户口的，没有户口的孩子是不能上学的，三弟就这样痛失了读书的机会。后来社会进步了，兴讲学历，有朋友问三弟，三弟说，我的学历不一般，城乡双料一年级。 　　倒流回城后，日子过得苦不堪言，十岁的三弟就开始为柴米油盐奔波了。那时候，为了糊口，父亲不分春夏秋冬，不管风霜雨雪，摸鱼，挖藕，砍柴，捡菜，三弟大都跟在父亲身边，虽说只是做做帮手，小孩子家，总归是吃了不少苦头。夏秋时节日子还好过，最难的是隆冬和早春，天寒地冻，打渔摸虾的事做不成了，湖塘里没有莲蓬菱角鸡蛋泡，旷野里没有苜蓿野韭地米菜，一家人的温饱没有着落。情急之下，父亲找到了一条生路，砍柴。一辆自行车，一卷指头粗细的绳索，一把洋镐，一把铁铲，蹬车到几十公里的郊外，寻找大路边田野里被人锯剩的树桩，然后把它挖出来。有时候为一个大树桩要挖出一个一人多深，几米见方的大坑，待到把树桩弄起来，往往已日落西山。把树桩变成烧灶生炉子的劈柴，锯，砍，剁，劈，艰难异常，得一家父子老小一整天的时间。再就是把柴火换成钱的事了。卖柴，三弟绝对是主力。十来岁的孩子，黑咕隆咚的清晨，正是困被窝的时候，三弟被喊起来，要跟二弟出门卖柴，晚了二弟要上学，三弟一个人扛不动柴火。一捆十来斤重的劈柴，筷子长短，冰棍粗细，一次三五捆，二弟在后，三弟在前，抬着沿街叫卖。隆冬的北风，凌晨的寒气，单薄的衣裤，早早在三弟瘦弱的身体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记。记得有一天，北风凛冽，大雪纷飞，三弟卖柴回来，站在烟熄火熄的炉灶边直打哆嗦，妈正要上班，回身抱住他，把那冻成肉包子样的手揣进怀里，连连说，把我的三冻坏了，冻坏了啊。正要出门的父亲站住了，愣愣地看着。妈紧紧抱着三弟，跟父亲说，这柴火的事，可不可以不搞啊？父亲不吭声，自行车一推，迎了风雪走了。父亲能说什么呢，不搞柴火，喝西北风？靠卖柴为生的日子大概延续了四五年，三弟受尽了磨难。后来，天气只要一冷，三弟的手和耳朵就会生冻疮，明显是那时落下的病。 　　十八岁那年，时来运转，三弟进了我工作的工厂。三弟在厂里干了八年，吃苦耐劳，积极上进，人缘也好，很快就当了班长，后来还当上了车间团支部书记。那时，他精神状态好，精力充沛，干了一天的体力活，晚上回家还坚持自学，而且颇有成效。有一年年终总结大会，他代表车间团支部向全厂团员青年提倡议，把自己写的发言稿给我，要我帮他看看。倡议书写了满满三张材料纸，一笔一划，工工整整，居然少有错别字，我大感欣慰。那时，没有文化的三弟居然还有两个文化人的爱好：买书；集邮。我的书柜里至今还找得到三弟签名的书；我的邮册里那张唯一的首轮生肖猴票就是三弟送的，他说，这票制作精美，发行量少，原画又出自大家手笔，值得收藏。现在睹物思人，令人不胜悲伤。 　　一九八九年，三弟结婚。没有想到的是，婚姻成了三弟人生的一个转折点，他也彻底告别了八年工厂生活的短暂辉煌，从此每况愈下。三弟的女人高瘦，羸弱，阴沉，倔强，慵懒，特会花钱。单位效益不好，嫌工资低，她干脆就呆在家里。后来有了彩彩，日子更加艰难，三弟就那点干工资，一到那女人手里，月半未过，用得精光。记得有天晚上妈愤愤地跟我说，就三那点收入，一家人的嘴都难顾，她还敢去买荔枝，上十块钱一斤啊，一买半塑料袋，一个人吃，一口气吃完，一地的核一地的壳，吃了去死！妈恨得咬牙切齿。没有钱了，就生闷气，发脾气，三弟心力交瘁，无奈之下，最后离开了工厂，希望做点生意多赚点钱，把这个家顾着。事实证明，三弟走了一着臭棋，一着走错，满盘皆输。几年下来，卖烟酒，卖杂货，卖内衣，卖服装，卖木地板，卖早点，卖快餐，一路卖下来，柴米油盐都没有保障，而且拆东墙补西墙，扯了一屁股的债，落了一身的病。那女人当然走了，三弟坚决不让她带彩彩，自己带了彩彩过。上小学，进中学，考大学，三弟一个人东奔西颠，千辛万苦，硬是把彩彩培养成人，懂事的彩彩是三弟的掌上明珠。 　　前年，海南有个商机，三弟跟我说。这时三弟已年过五十了，还能背井离乡去打拼？但他去意已决，我只好凑了点钱给他。年底三弟回来了，大包小裹的，送妈，送二哥二嫂，送小妹，送大大小小的孙辈们。三弟喜气洋洋，私下里跟我说，海边钱多，人爽，好地方，这回算是挖到了第一桶金。我看着他黑瘦的脸，一点也高兴不起来。海边的钱真的好赚么？海风总是轻轻的吹？海浪总是轻轻的摇么？果然，事情来了，去年春天，小妹告诉我，他被当地的人打了，手臂骨折，一个人从海边爬回来的，怕我担心着急，叫我不跟你说。到了夏天，一个深夜，床头的座机急促地响起来，是阿茅，惊慌失措的声音，哥，三吐血，止都止不住，吐了半盆了，还屙。我说，你莫慌，想方设法送医院，找车，莫怕花钱。天亮以后，我跟躺医院里的三弟通话，说，把血止住后赶快回来，金子也莫赚了，命重要。穷怕了的三弟听不进这话，捱到十月，终于回来了，一查，肝癌晚期。专家说，不用治了，还有顶多四个月的生存期，让他过轻松些。三弟很开朗也很顽强，说，哥，我现在感觉还可以，我就不信我只剩四个月了。我说我也不信，我们积极治疗，说不准就碰到个奇迹。于是，跑同济，跑协和，跑肿瘤医院，跑中医院，找奇人，求偏方，做晨练，结果是将四个月的宣判拖长到一年。 　　三弟其实明白得很，他是在掰着手指头数天数过日子。一次去医院看他，见没有人，就跟我说，哥，有件事商量一下，阿茅跟我差不多十年了，名不正言不顺的，我走了，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，我想跟她把证拿了，妈虽不喜欢她，可也不至于撵她走，她也就有个窝了，跟彩彩也有个照应，彩彩也愿意。我说，你这事做得有情有义，妈要有什么想法，我去说。 　　三弟是个讲义气重友情的人，在这一年来的治病期间就可见一斑。三弟离厂二十多年，仍有不少老同事前来探望，有的还是深交，甚至火化的时候还到现场送悼。三弟在商海拼搏多年，而卖内衣的时间较长，与不少业内人打过交道，同行是冤家，跳出圈子后，一般是不相往来，汉正街的魏老板盘服装内衣，实力雄厚，得知三弟的消息，会同八家同行老板到医院看望，一人一个红包，令三弟感慨不已。 　　三弟一生命运多舛，妈说是家没安好，家运不顺百事不顺。后来阿茅跟着三弟，不伦不类地过，也不像个家。妈说，世上好女人多得撞脸，怎么三就没撞上一个。妻背地里跟我说，怎么就没撞上过呢，不过三有他的难处罢了。妻指的是阿穗。去年三弟从海南回来，在医院做肝介入手术，我跟小妹商量，彩彩一个女儿家不方便，阿茅一人恐怕照护不过来，要不要请个护工。小妹告诉我，昨天海南来了个女人，是跟三哥一起做生意的，关系好，特地来照护他。关系好？关系好就没有男女避讳了？吃喝拉撒洗睡，是夫妻间的事，与这个女人什么相干？见我这样的态度，小妹愣了一会，说，哥，这些鸡毛蒜皮的事，你就莫管了。过了几天，三弟要出院了，小妹电话里说，那个女人要回去了，这几天还真亏了她，晚上想请她吃个饭，表示个谢意，你和姐也来坐一下吧。陪她坐？凭什么？我当即把电话挂了。今年九月间，这个叫阿穗的女人又来了，听说早就离开了海南，这次是从老家哈尔滨来的。这时躺在医院里的三弟基本上已经水米不粘了，这个阿穗吃住都在医院里，后来感冒了，烧得很厉害，三弟不能说话了，示意她走，她是十月二号走的，临走的时候，跟阿茅说，我就不再来了，你们保重。我跟妻说，你送她去机场吧，条条路都堵，她走不好的。妻愣了一下，还是接过了钥匙。下午外孙放学的时候，妻回来了。我说，走了？走了，哭了，妻有点怅然若失。我忽然想起了秦观的长短句，“两情若是久长时，又岂在朝朝暮暮。”原来落魄的三弟也有爱情。 　　公元二零一四年十月二十日，是送三弟去另一个时空的日子。正午时分，白日熠熠，秋风潇潇，疏林蓬草间的千子山墓园了无人迹。扎了白花的几辆车顺着蜿蜒的路滑过一段缓坡，悄然停在路边的几丛柳树下。紧挨着路，便是墓地，一排排墓碑齐齐整整排列开去，森森然然，自成一个世界。彩彩下来了，捧着那一尺长短的小盒，神色凄然，那是她相依为命二十多年的慈父啊。阿茅也下来了，这个命苦的人，离别农村几十年，在城里飘泊打拼，好不容易跟了三，三却撇下她走了。我跟妈最后下来，她不要我搀扶，绕到车后就朝墓地那条水泥路走去，轻车熟路似的。我赶紧跟上去。远处的一座空墓上竖着一杆硕大的杏黄色伞盖，那是安葬仪式用的，想必就是三弟的归处了。妈也看见了，忽然仰天厉声喊道，这是哪个定的规矩？活鲜鲜的人为什么要死？走在前面的人都停住了脚，晓得她又犯糊涂了。我赶紧扶住妈，说，妈，我们到车上去坐会吧。妈不搭理我，远远地盯着那杆黄罗伞盖，不住的嘀咕着，这人怎么会死呢，怎么会死呢，我的三，我的三哪…… 　　2014。11。14。稿